寒雨
p;“那么太爷认为,什么是有意义的呢?意义就是保全金家这个虚名,好似钱大人尽心便罢,跳水却是不能的,只怕水冷,对么?”露生也不知自己是哭还是在笑,他仰起头,那一片斑驳的疤痕逼在金忠明眼前,是揉碎桃花的惨痛,“原来太爷当日说的话,都是假的,什么忠烈之名好过子孙无能——哪里能够呢?此一时彼一时罢了!”

  齐松义推开他喝道:“你太放肆了!”

  露生毫不畏惧,迎上他的目光:“放肆?齐管家还当我是从前寄人篱下的贱人么?我来金家十五年了。当年你们将我赎出风月,教养长大——怀的是什么心,你知我知;我为这个家出生入死,算计谋划——恩仇功过,可以相抵,如今算是两不相欠。跪着说话是我敬你家的情分,要说什么,却不是你能管得着的。”

  那时候金忠明和齐松义,在用什么样的眼光打量他?他们一定觉得自己当初没有看错,因为他白露生从来就不驯顺。那一股怨气顶上胸臆,齐松义推他一把,没有推开,露生自己站起来,退开两步冷笑:“你不让我说,我却偏偏要说。这么多年我听闻的旧事也不少,太爷何必说这些假道理恶心人?不过是从前吓怕了——”

  话音未落,齐松义一把扼住他喉咙,额头上青筋都出来:“我告诉过你了,太爷面前,你说话要当心。”

  露生被他掐得摔倒在椅子上。

  金忠明的脸全白了:“干什么?这是干什么?松义住手!”

  齐松义仍不松手,冷冷盯着露生道:“太爷是宽厚才容你这样放肆说话,要是我现在弄死了你,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这就是做人的道理。”

  露生奋力挣扎道:“好得很,今天我若死在这里,齐管家也别想活着出去。”

  金忠明未料他说出这种话来,脸上半点血色也无,良久,他含糊道:“好,好,你们现在都很有本事了,嫌弃我,还怨我。”人老了,要哭的也没有眼泪,他哑声叫齐松义:“松开他!这个家闹得还不够吗?!”

  榕庄街的院子头一次没有恭送老太爷离开,金忠明走了,连家里的下人也愣愣的,不知该不该相送。直到汽车的笛声在巷口远去,露生才恍恍惚惚地走到门口,倦意涌上心头,他软软地在门槛上坐下了。那瞬间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,明白了为什么自古都说戏文误人。因为书和戏往往带着浓厚的理想成分,宁为玉碎、不为瓦全,振臂一呼、皆从义行,读书看戏长大的人,看待世界其实是扭曲的,不免要以圣人标准来要求一切。

  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要求自己的标准连戏子也不如。

  这些事仍是瞒着求岳,没敢让他全知道,只怕知道了又是一场暴怒。求岳已经是支离破碎,耐不住一点折腾了。末后到底是听说了一言半语,求岳冷笑道:“我早就说过吧,我跟他三观不合。一辈子热衷于当狗,吃屎又赶不上热乎的。”

  “太爷其实是疼你的。”

  求岳在枕头上发了半天的呆,蒙上被子说:“不需要他这种疼。”

  露生对着那个被子的蜗壳,心里更觉难过。

  沈月泉想起那天巷子里的排场,他们没敢出去,想不到那天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,至于露生是怎么从金老太爷手里保下了句容厂,这就更猜不到了。

  眼下的情形却比他预料得还要坏。

  露生和金少爷把自己的退路断了,万事万物又把他们逼到了角落里去,如今厂子里背着债,还有一大群工人熬着过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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