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故人
��她的那辆黑色庞蒂克车的后座,李剑弥就坐在驾驶席为她开车。谢飞云几次都看见副驾驶上还放着东西,有时候是翻开一半的书,有时候是一迭报纸。她那时也很年少,不过十六岁的年纪,行事做派还很活泼,就拖长了声音问李剑弥:

  “阿弥,你喜欢读书吗?”

  李剑弥抬起眼睛,从后视镜里看她,一板一眼地回答:“是的,九夫人。”

  谢飞云就又问:“我也喜欢读书。你喜欢读些什么书?我最喜欢周先生的《呐喊》。”

  李剑弥说:“我什么书都读,不拘类型。”

  车身发出一阵轻微的晃动,原来是李剑弥踩下了刹车。他绕到车后座来,替谢飞云拉开车门:“夫人,珠宝行到了。”

  谢飞云坐在后座没动。

  李剑弥:“……夫人?”

  谢飞云说:“改道去书局吧。贺麒昌的钱,花得多了,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
  阖府上下,只有谢飞云一个人敢这么直呼贺麒昌的名字。李剑弥不敢应和她,便只默默道了声是,又钻回了驾驶席,将轿车驶向了书局。

  谢飞云不喜欢姨太太之间的社交,她虽然也不得不穿着致刺绣的旗袍,提着高级的手袋,却不愿意再与她们一同坐在咖啡厅里,聊些时下新进的洋香水。谢飞云从《七侠五义》读到《水浒》,又从《红楼》读到《金瓶梅》,李剑弥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她身边,右手永远都轻轻压在配枪的位置,随时准备着在危险到来的时候,能够第一时间拔出枪。

  谢飞云原本是要邀请李剑弥与她一起看书的。但是李剑弥奉了贺玉璘的命令,须得护卫在她身边,哪里能一起坐下读书呢?谢飞云劝了几次,李剑弥都只是摇头拒绝,她也没有法子,见他总直挺挺地站在一边,未太过无聊,便干脆开口读书给李剑弥听。

  李剑弥总是板着脸,谢飞云却偏偏要从他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神情,她挑了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来读,读到情节诡谲处,她便抬起头,仔细地看李剑弥的眉眼,总能在这时看见他蹙起眉头,似乎是在跟着主人公一起绞尽脑汁地想着凶手是如何作案的。

  谢飞云在李剑弥的陪同下,于书局消磨掉了无数个沉闷的下午,直到有一日,她将《最后一案》放回书柜,蓦地听见李剑弥说:

  “我绝不肯相信,福尔摩斯先生便这样掉入莱辛巴赫瀑布,再不能生还了。”

  谢飞云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这是李剑弥第一次同她讨论起书中的内容,她讶然之余,连忙道:“其实我也不肯相信!可是此后便再没有续作了,真是教人伤脑筋。”

  她干脆在书柜旁边就地坐下了,双膝微微曲起,她抚平旗袍上的褶皱,又说:“不过,我倒是打算去买一个烟斗。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聪慧,我总觉得,要是我也有个如此一般的烟斗,不,也不必如此一般,只要是个烟斗就好,便也能凭空多些智慧似的……咦!”

  原来她正与李剑弥说着话,身边不知怎的掉下来一本旧书,谢飞云翻开来一看,发现是一本书页都已经发了黄的《新青年》,上面写着第五卷第五号。她抬头冲李剑弥笑笑:

  “那我接下来给你读这本吧,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杂志了。”

  她随手翻开杂志,手指恰巧停留在其中一页的标题上,上面用粗体印刷着文章的标题——

  《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