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节
得很清楚。

  慕瑾别过身去四面张望着,笑道:“咦,曼桢呢?今天也来了吗?”世钧笑道:“她没能来,大概她路上受了点感冒,有点发热,在宿舍里躺着呢。——嗳,你等会去看看她吧,正用得着你这个医生。”慕瑾笑道:“我待会就去看她。”

  最后的一个节目“光荣灯”已经上场了,大家静默下来看戏,世钧却一时定不下心来,他有点万感交集。慕瑾显然是仍旧爱着曼桢的。他真替曼桢觉得高兴,因为她对慕瑾一直有很深的友情,而且他知道,从前要不是因为他,他们的感情一定会发展下去的。

  他心里想着,应当怎样去促成他们的事情。台上的“光荣灯”正演到热闹的地方,锣鼓喧天。世钧偶尔别过头去一看,他旁边的一个座位却是空的。慕瑾等不及剧终,已经走了。

  世钧惘然地微笑了。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。

  一九五一年怨  女

  上海那时候睡得早,尤其是城里,还没有装电灯。夏夜八点钟左右,黄昏刚澄淀下来,天上反而亮了,碧蓝的天,下面房子墨黑,是沉淀物,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。

  小店都上了排门,石子路下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,逍遥自在,从街这边穿到那边,哼着京戏,时而夹着个“梯格隆地咚”,代表胡琴。天热,把辫子盘在头顶上,短衫一路敞开到底,裸露着胸脯,带着把芭蕉扇,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。走过一家店家,板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,天气太热,需要通风,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摇去。看着头晕,紧靠着墙走,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,他直跳起来。第二次跳得更高,想把它抖掉,又扭过去拿扇子掸。他终于明白过来,是辫子滑落下来。

  “操那!”

  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,踱着方步唱了起来,掩饰他的窘态。

  “孤王酒醉桃花宫,韩素梅生来好貌容。”

  一句话提醒了自己,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,往回走过几家门面,拣中一家,砰砰砰拍门。

  “大姑娘!大姑娘!”

  “谁?”楼上有个男人发声喊。

  “大姑娘!买麻油,大姑娘!”

  叫了好几声没人应。

  “关门了,明天来。”这次是个女孩子,不耐烦地。

  他退后几步往上看,楼窗口没有人。劣质玻璃四角黄浊,映着灯光,一排窗户似乎凸出来作半球形,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,像玩具一样。

  “大姑娘!老主顾了,大姑娘!”

  嘭嘭嘭尽着打门。楼上半天没有声音,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,有人拿着灯走进店堂。门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声推了上去,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味,她露了露脸又缩回去,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,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。离得这样近,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,没有真实感,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,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,前刘海剪成人字式、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,眼梢往上扫,油灯照着,像个金面具,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。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,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痧。

  “这么晚还买什么油?快点,瓶拿来。”她伸出手来,被他一把抓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