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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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。慕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,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。要是死在日本人手里,还有可说,要是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中国人手里,那太可恨了!原来“光复”后的六安竟是这样一个疯狂世界。她是在国民党的统治下长大的,那一重重的压迫与剥削,她都很习惯了,在她看来,善良的人永远是受苦的,那忧苦的重担似乎是与人生俱来的,因此只有忍耐。她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冤有头,债有主,她胸中充满了悲愤。她不由得想起叔惠。叔惠走得真好。

  但是她总是这种黯淡的看法,正因为共产党是好的,她不相信他们会战胜。正义是不会征服世界的,过去是如此,将来也是如此。

  她尽坐在那里发呆,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,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,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,皱着眉也没说什么,又躺下了。曼桢道:“妈怎么了?是不是有点发热?”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。曼桢道:“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?”顾太太道:“不用了,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,吃了一包午时茶也许就好了。”

  曼桢找出午时茶来,叫女佣去煎,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,不要吵了外婆。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,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,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。他一掷掷出去,又飞奔着追过去,又是喘又是笑,蹲在地下拾起来再掷。恰巧鸿才回来了,荣宝叫了声“爸爸”,站起来就往后面走。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,便道:“怎么看见我就跑!不许走!”他真觉得痛心,想着:“这孩子简直可恶,自从他母亲来了,就只跟他母亲亲热,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。”那孩子缩在沙发背后,被鸿才一把抱了出来,喝道:“干吗看见我就吓的像小鬼似的!

  你说!说!“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,鸿才叱道:”哭什么?我又没打你!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!“

  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,忙赶下楼来,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,便上前去拉,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?无缘无故的?”鸿才横鼻子竖眼地嚷道:“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!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不是?”曼桢一时气急攻心,气得打战,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,只把那孩子死劲一拉,拉了过去,鸿才还赶着他打了几下,恨恨地道:“也不知是谁教的他,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!”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,把荣宝带走了,荣宝还在那里哭,那女佣便哄他道:“不要闹,不要闹,带你到外婆那儿去!”鸿才听了,倒是一怔,便道:“她说什么?他外婆来了?”因向曼桢望了望,曼桢只是冷冷的,也不作声,自上楼去了。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:“外老太太来了,在楼上呢。”

  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,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,因整了整衣,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,随即迈步登楼。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,便走进后房,见顾太太一个人躺在那里,他叫了一声:

  “妈。”顾太太忙从床上坐了起来,寒暄之下,顾太太告诉他听她这次逃难的经过。她又问起鸿才的近况,鸿才便向她叹苦经,说现在生活程度高,总是入不敷出。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,诉了一会苦之后,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,连忙又摆阔,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,五个人,随便吃吃,就吃掉一笔惊人的巨款。

  曼桢一直没有进来。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,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,便道:“妈多休息几天,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,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。”女佣来请他们吃晚饭,今天把饭开在楼上,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,也给她预备了稀饭,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,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。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,眼皮还有些红肿。饭桌上太寂静了,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。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,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