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(一)
 顿了顿,他轻轻道:“你说罢。”

  我凝视着日光下他的面容,俊秀而微带苍白,薄而软的唇,抿出并不算坚毅的弧度,单论相貌,他不及沐昕的清逸绝俗,也不及贺兰悠的明丽温雅,却自有久居深宫培养出的尊贵高华气质,转目抬眉间,色如春晓,人淡如菊。

  无声的叹息,我缓缓道:“大哥,自古皇家无情,高处不胜寒,你既坐了这个位置,便须得令自己坚若磐石,若想铁桶江山,你的心,便得比铁更硬,更冷。”

  “你还要比敌人更狠,比奸臣更奸,比被伤害的人更懂得保护自己,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为营。”

  “你万不可轻易心软,因为若你自己的心先软了,你要如何抵御奔杀而来的种种明枪暗箭?如何护卫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?”

  允炆霍然扭头看向我,目光惊异。

  半晌,他似是镇定了下来,缓缓道:“怀素,你知道你在说什么?”

  我苦笑:“我知道。”

  我闭上眼:“我说出这番话,亦几经犹豫,然而,我无法做到,坐视你的弱点牵绊住你而不出声提醒。”

  阳光泼洒下来,如此灼热,然而心却如此冰凉。

  轻轻的,我道:“大哥……你说过我们不要提现在正在发生的事,可我不能不说,因为我怕今天不说,以后就没有机会了……因为如果这次你让我离开,回去后,我就会……”

  “别说了!”

  允炆难得激烈的语气打断了我的未竟之语,我垂下眼。

  允炆的手指紧紧扣进了地面,将掌下的草皮绞成绿色齑粉,“怀素,我曾以为,当年,父皇驾崩时告诉我你的身世时,我最苦,燕王递密折为你请封时,我最苦,如今我才知道,原来最苦,永远没有尽头。”

  我沉默,这个一心诚挚说过要等我的少年,在失去父亲的同时,尚要面对自己所爱是自己妹妹的残酷事实,并要在她成年后,迫于形势,要做了她的敌人,与她最终,决战天下,不死不休。

  这是怎样的无奈?

  命运弄人何至于斯?

  长长吁出一口气,我勉强扭转话题:“还记得当年那一跌吗?”

  允炆微微一笑,突然拨开额发,“你看。”

  我凝视着那小小的月牙形伤口,想起那日那惊惶的一跌,罚跪,梦惊,以及……娘亲的逝去。

  心,瞬间生生的痛起来。

  允炆是个细心人,立时发觉了我的不对,急忙岔开话题,问起我这些年的经历,我勉强收拾了心神,一一答了,然而不可避免的又想起沐昕和贺兰悠,更觉得出语维艰。

  实在说不下去,便问他这些年的近况,然而那些继位,争权,剪除藩王势力,亦是我们之间不可触碰的话题。

  我终于难以为继。

  允炆也渐渐沉默,神色越发黯然。

  我们都已发觉,说完那句话后,我和他,再也无法从容继续任何话题,任何似乎无关当前的回忆或经历,无论如何迂回绕过,都不可避免最终关联着鲜血淋漓的记忆,都必须掀开久远的不可触碰的伤疤,如同陷入高手妙布的绝杀阵法,无论选择了哪个出口,等待我们的都是苦痛的绝崖。

  最终,允炆道:“怀素,陪我看看风景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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